第97期主持人 | 董子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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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ywalk意为都市漫游,听起来挺洋气。近来出现了不少标价的citywalk旅游路线,一条贯穿徐家汇的线路还区分出了早鸟价29.9元与全价票39.9元。
其实我们公司就在徐家汇附近,每次开完会,我都会顺着徐家汇公园在衡山路附近散步,从三九天走到了三伏天。那一片路边颇有几个雅致的地点:徐家汇公园里有百代唱片小楼,对面是衡山电影院,最近重看电视剧《孽债》发现主角之一在里面当电影放映员,路上有两三家便宜的外卖服饰商店以及一家华丽的旧灯铺,改造过的菜市场门口有鲜花贩卖,再往前走会路过上海第一个苔藓空间高安公园,上海图书馆就在眼前。走的时间久了,我也观察到一些变化,像是衡山宾馆西餐部卖栗子蛋糕的饼屋关掉,对面凯文咖啡也打烊了,门口贴着敬告顾客的单薄纸片。
citywalk注定只发生在静谧优雅的城市中心地带吗?未必如此。我上周末去了老杨浦的平凉路附近散步,从沪东工人文化宫——也就是鼎鼎有名的“东宫”(“东宫”在一些上海作家的作品里出现过,如同一个重要的历史地标,过去许多工人在东宫跳舞、看演出,现在还以最便宜的票价播映电影)——走到了定海路改造路段,还路过了平凉公园,里面有关于“婚姻幸福之路”宣教的地砖,从一年纸婚向上至木婚、铁婚到金婚。
已故的作家西西将citywalk写得很好,因为她具有一种孩童的新鲜目光。在自传性质的小说《候鸟》里,她回忆起四十年代的上海“梧桐区”,好看的建筑像奶油蛋糕一样,圆圆的围墙,圆圆的鱼池,路边还有透明玻璃的外国糕饼店和卖冰水的小贩。电影《爱情神话》和《无名》对上海街头也算有着散步般的特写,即便故事发生于不同年代,前者留意到了打折的外贸服饰与进口食品商店,后者扫过了糕点铺与拿破仑蛋糕。
《公园北京:文化生产与文学想象(1860-1937)》一书讲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漂在北京的知识青年——比如沈从文——因不想困在逼仄的寓所里,想要投奔具有现代性的公园,并对公园寄予许多期望。从不想被困、出门散步的角度思考一些作品的确具有启发性。以当下的语境来说,当青年们出门散步,也不一定就去公园,也可以去电子市场考古(每次四号线驶过虬江路电子市场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可以去二手商铺淘货,或仅仅是去街边奶茶店、煎饼摊还有书店逛逛,也可以只是走走,不抱任何目的。人们citywalk,或许就像歌里唱的,只是为了“拥抱接吻都不觉得难堪”(李亮节《河北大街》)。
董子琪: 北京的朋友平时会citywalk吗?听说亮马河附近很好走?
尹清露: 上周末去了postpost space的三里屯新店,这里也变成了热门citywalk“景点”之一,许多女孩在杂志墙前自拍,臭美如我当然未能免俗。说起来,提到citywalk,人们默认它与网红拍照打卡有关,不过,如果跳出拍照范式,城市也会陡然变得新鲜陌生。
postpost书店从去年开始售卖小书《北京蘑菇寻找指南》,这本书拍摄了散落在北京各处的巨型绿色蘑菇,功能和意味均不明。最打动我的一点是,这些蘑菇大多拍摄于深夜,所以更显静谧。我在若干年前的冬天夜里见过一次,震惊程度不亚于某次初中放学看到UFO。或许正如项目发起人之一宫羽在《蘑菇》的后记中所写,“有幸看见的话,你就看见这座城市的一种运转方式。”
我也更喜欢在深夜散步,我是路痴不记地名,印象里走过亮马河畔,还从鼓楼走到后海以及荷花市场。以前去广州玩,也会吃完啫啫煲沿着珠江一带散步,看大叔们钓鱼钓小王八,看老阿姨坐在理发店门外烫头发,犹如目睹奇观。夜晚散步是醒酒和谈天的好时候,移步换景之间也能让朋友恋人的感情加速升温,诀窍是要走得够久。
日本剧作家坂元裕二深谙其中道理。在《最高的离婚》最后一集里,主角光生和结夏把city实打实地walk了一遍——两人雀跃地聊着天从深夜走到天亮(至少花了四小时),途中经过天桥和关东煮路边摊,回到位于东京目黑川的家中时,曾经有过的感情嫌隙仿佛也就消失不见了。
徐鲁青: 有些城市很适合city walk,甚至可以把city walk上升至一种人生态度。我的老家长沙物价低、街巷密集、市民不爱工作,有个方言词叫“打流”,就是不工作在街上闲逛瞎看,随便凑凑热闹,一天就打发完了。北方话里的“街溜子”也有类似的意思。法语里的“flâneur”太高级,住在巴黎,有点文化,时间充裕钱包不愁,往往还是个男性。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街溜子”,晃荡在主流的对面,带着一点点危险的反社会感。这种无门槛的自由散漫city walk,人人都可以试一试。
董子琪 :打流,又学会了一个新词。
徐鲁青: 我在上海参加过citywalk,一次是捡漏了免费名额,路线规划是到西岸看普利兹克建筑,走完发现这个主题本身就完全不citywalk,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明星建筑上,街道和walk都想要短一点快一点,所以我对西岸的印象只有几个大美术馆,平时也不会去西岸散步,街道尺寸太大,而且太干净了。我也去过衡山路citywalk,和子琪的随意漫步不同,这次是建筑师带队,开走之前先介绍一番古迹历史名人云云,整个过程学到了不少东西,但不得不说很像上社会实践课。我觉得真正的city walk应该是没有主题的,或者说是反主题的。
潘文捷: airbnb上有不少类似项目,当地人带你去本地景点、菜市场,带你吃好吃的、讲述当地历史之类的,我挺喜欢参加。去上海还参加过一次,收费大概八十块钱,一个学建筑的小哥和他的小狗,利用每天早上上班前的时间做兼职,带我们走了一段有老上海建筑特色的街道,从建筑和历史的角度讲解街道的故事,赚来的钱给狗买东西吃。
董子琪: 八十?它一点也不贵?
林子人: 我记忆中最早一次参加citywalk,是大学期间在欧洲当交换生的时候。假期去慕尼黑玩,住在青旅(穷学生嘛),看到citywalk的招募广告,觉得挺有意思就参加了。那个活动是免费的,带队的人是当地志愿者,出于对家乡的热情带领游客在慕尼黑市中心行走,介绍古老建筑背后的历史。我记得非常清楚,带队者还特地给我们指出了1938年11月“水晶之夜”哪栋建筑的玻璃被纳粹分子砸碎了,可以说实地上了一趟二战史课。
潘文捷: 其实,和不同专业的人士一起citywalk会有不同的收获,因为大家的视角是非常不同又互补的——和城市规划专业的朋友一起citywalk,能听到他们对北京城市规划的诸多吐槽和行业内幕;和历史爱好者走在一块儿,你能突然发现原来某个角落是某个人物的故居;哪怕和亲戚一起走路,他们也会突然谈到这里是我和某某认识的地方、这里是以前你三大爷家二表姑居住的地方,丰富一下家族八卦也挺有趣。
潘文捷: 在书本中,我最喜欢看侦探citywalk了,安乐椅侦探坐在一把椅子上听完故事屁股不挪地就能破案固然很好看,但更有趣味的是在全城各地上下求索的侦探。福尔摩斯深入伦敦各个地方,第欧根尼俱乐部、鸦片馆、东伦敦小巷子,有时候还去到神秘的乡间古堡。中国近代侦探小说主角也常常来往于租界里的咖啡馆、大饭店和舞厅,哪怕是国内的唐人街探案系列,亮点也在于人们为了真相在异国情调的不同街景中奔走,探寻城市鲜为人知的角落。其实,除了满大街跑的侦探故事,也有“宅”在室内的侦探,比如建筑推理就是大家被封锁在建筑里,不断探索建筑的秘密和杀人真凶。我想,两者的共同点在于,人天生对空间有着探索欲望,看到未知的街道和没有推开的门,就愿意开启一场小小的冒险。
林子人: 来上海工作前,我在杭州做了一段时间志愿者工作,当时参与的一个项目其实就和citywalk相关——规划和设计行走线路,发现历史遗迹背后的故事,记录传统文化如何在当代得到传承。对于我们这些项目参与者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去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家乡,我们也希望能为对杭州有兴趣的人提供一个深入了解这座城市、而非只是停留在旅游景点的契机。当时我们将那个项目命名为“原地旅行”,我参与策划的一条杭州citywalk路线是北山路,向各位透露一个避开人流游玩北山路的秘诀吧:上山找人迹罕至的小路走,看到美好的建筑勇敢走进去。
在首次出版于1962年的《幻象》一书中,历史学家丹尼尔·布尔斯廷讨论了现代旅游业如何象征着旅行艺术的失落:旅行者出行曾经是为了结识当地人,而计划完全的旅游让游客无需和当地人有深入接触,购物时除外;无论是便捷的交通工具还是舒适的酒店,都让游客与周围环境隔绝,这也导致了“游客到了一个地方,却没有任何旅途的经历。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去这里或去那里,一样”。这个观点被旅游学经典著作《游客的凝视》继承,并把这样的旅游体验形容为“游客泡泡”,成为学者对现代旅游业的一个典型批评。
在我看来,citywalk最初出现是出于对现代旅游业的“反叛”——一部分人不满足于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听导游用某种历史学话语介绍“景点”(大家回想一下跟团游时导游的话,是否都是用过去时来介绍景点并将之奇观化的?),而是希望能用一种人类学的眼光,去看到当地人的生活细节,看到一个地点的过去与现在是如何勾连起来的。但今年citywalk在中文社交网络上爆火,又引发的诸多质疑,可能是因为它原本具有的文化意义又不自觉地被“拍照打卡”给扁平化、庸俗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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